李长声

有这样的说法：京都看庭园，奈良看佛像。

时常去奈良,几乎都为了看佛像，看展览，看罢即打道回府。去年逛了一次小街，是跟朋友参观正仓院展，然后找一家久闻其名的小酒馆找到了那里。排闼而入，席位早已被订满，嗒丧而退，沿着小街逛下去。幽暗的灯光、独特的门楣渐渐在心里描绘成卷，反而庆幸没有泡酒馆，却原来这里就是《奈良街道风景》中写到的“遗留江户时代风情的奈良町一带”。

奈良可说是日本的发祥地。710年，“常以为作之者劳，居之者逸”的元明女皇迁都于此，史称平城京，至784年，为七代帝都。奈良县所在，古称大和国。本来叫倭，元明天皇时规定国名用两个汉字，就叫作大倭，大概从8世纪中叶，觉得倭这个字不好，改写为大和，再后来指称日本。还有几种叫法，例如山门，大和的读音即来自这两个字。2010年奈良县隆重纪念迁都平城京一千三百周年，标题是“奈良日本之始”，大兴土木,重建大极殿。事后去游览，从朱雀门（1998年重建）遥望大极殿，好一片空空荡荡。

奈良的最大魅力在历史，尤其与中国古代有关的历史，走进奈良就走进日本古代史，也仿佛走进中国的唐代。奈良有多处寺院栽满了牡丹，《奈良街道风景》一书中的插图也画了长谷寺、当麻寺、石光寺、金刚寺的牡丹，国色天香，诱人想象长安城。奈良的建筑学隋唐，又独具特色，如佛教建筑木造五重塔，法隆寺的五重塔是现存最古老的。世事沧桑，如此书所述，宫殿官衙转瞬之间就变成废墟，化作田园。一场场火灾兵燹把奈良町老街焚毁殆尽，而今古旧的商家民宅不过是江户时代后半的遗存。好在海外游客大都不是看历史，而是看异国风情。司马辽太郎说：奈良人骀荡。骀荡的证据是明治以后，各地以谁某当上大臣、大将为荣，但直到1945年战败,奈良没出过一个造时势的人物。志贺直哉说：奈良是好地方，但觉得对于养育男孩子有点美中不足。

青山茂所著《奈良街道风景》出版于二十年前，有导游之功，但侧重写的是历史知识，而泽田重隆的插图,描绘的是现存的眼前的景物，相映成趣。现今旅游书以照片取胜，色彩鲜艳，然而画是通过画家的眼睛画到纸上的，看不仔细就无法用笔触来表现，而照片借助于镜头，透视不如人眼，也难以有超越时间的取舍。看风景照说好，一般指的是景好，看画说好则是夸画得好。此书是草思社出版的一个系列，前有东京、京都，后有镰仓、横滨，均由泽田重隆插图。文图并茂堪称日本出版的特色，奈良更自古有插图的传统。从室町末叶到江户时代，东大寺、兴福寺等寺院的绘佛师描绘的图画叫奈良绘，用奈良绘插图的绘本就叫作奈良绘本。

奈良是古文化故乡,《古事记》《万叶集》等经典都是在奈良时代编撰的。近现代作家与奈良有缘的也不少，例如当年被捧为小说之神的志贺直哉。一年一度,今年又去看正仓院展，翻阅了《奈良街道风景》，决定做一趟文学之旅。志贺直哉出生在2011年惨遭大海啸的宫城县石卷，构居奈良十余年，写出了平生唯一的长篇小说《暗夜行路》后半部。故居在春日大社南边，1930年代充当了文学沙龙，普罗文学家小林多喜二也曾远道来访。后来政府部门要加以改建，民间反对，最后由奈良文化女子短期大学收购，平时也供人参观。沿“美丽日本想走走的五百条路”之一的“柳生街道”便走到“柳生之里”，这柳生就是给德川将军家当武术教头的剑豪柳生，据说柳生家墓地所在的芳德寺住持为弘扬柳生业绩，提供数据，五味康佑创作了小说《柳生武艺谱》。

又找到圆照寺，三岛由纪夫写作《丰饶的海》，四次来这里取材，最后一次是1970年7月22日，四个月后（11月25日）写完第四部《天人五衰》便剖腹自杀。他在第一部《春雪》中写道：“房檐下成串的干柿子仍然是润泽的落日似的颜色。”柿子是奈良的特产，眼见红柿出墙来，却不料门虽设而常关，这尼庵不对外开放。从奈良站乘车到圆照寺（小说中的月修寺）不太远，但三岛来取材的时候尚未通公交车。怅然返回奈良站附近，寻了家酒馆，早早便喝将起来。奈良出美酒，“风之森”、“梅乃宿”，酒名就好听。奈良又产墨，应该买一块，且作文学之旅的纪念。

作者系旅日知名作家